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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大明官(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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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一章 千里之外

  不得不说,汪芷的直觉确实很强。虽然她读书少,不懂什么理论分析,但与方应物谈过几次话后,她便也能感觉到,方应物虽然不是那种趋炎附势、阿谀奉承之人,但也绝对不是心思纯粹的人。

  心思不纯粹,各种杂念就多,杂念多了,就不怕找不到能干扰他的法子。俗话说的好,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果不其然,如今便就让方应物陷入了左右为难中,比起先前的断然拒绝态度已经松动了不知多少分。

  汪芷暗中得意,又加了筹码,“我已经放了风声,要清查江南巡抚,你难道不为你祖父着想一二么?这还是你提醒我的。”

  方应物继续无语,她这招用的倒是越来越熟练了。话外之意,就是说他方应物还可以打出“为拯救外祖父而屈身从贼……”的苦情牌,继续为道德加分。

  “你自己细想罢!想好了就到城中公馆找我!”丢下这句话,三顾茅庐结束了,汪芷也离开了城南门外的驿站。

  送走汪芷,方应物知道自己应该仔细考虑了。他很明白,这不是做试卷上的选择题,而是对自己的未来走向进行实实在在的选择。

  他已经感受得到,冥冥之中历史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变化,必须要认真做好每一次抉择了。

  可以预见的是,在未来几年,朝堂应该还是乱象丛生。适合当缩头乌龟,纯粹的正人君子是不大好混的。

  连李东阳、刘健、谢迁、杨廷和、吴宽这些史书上名声不错的未来大佬也一样都缩在翰林院装聋作哑,没见谁跳出来当烈士。

  在汪芷身边混两年,至少安全程度是有保障的,不会横遭人祸。慢慢积累点人脉,以后若有了功名,再另起炉灶,打出自己的一片天地,也未尝不可。

  从另一方面来看,未来外祖父王恕性格正直耿介无私,眼中揉不得沙子。就算将来熬到成化天子驾崩,他以名望能入朝为大佬,但也是比较“孤”的大臣。

  而从各方面反应分析,自君父亲八成也是类似的人,就从他老人家在县学的人缘便可见一斑。未来两个背景都是这样,自己还去添油加醋有用么?

  自己的定位是否应该稍稍错开?是否在汪芷身边暂时效力,更有利于帮助父亲闯荡日渐污浊的官场?又想起了张居正和冯保的典故,自己有没有可能效仿?

  带着沉思,方应物连晚饭都忘了吃。

  忽然有个身穿衙役服饰的人敲开了门,禀报道:“小的奉邓老爷之命,给方公子送书信。”

  这邓老爷必定是邓同知了,同在府城,有什么事不能传口信,还要送夹书?方应物带着疑问接过这封书信,先送走了衙役,然后便在油灯下打开看。

  这一看不要紧,看得方应物脸色大变,身子发软,他竟然站立不稳倒在了椅子上。

  这书信没头没尾,但从文体看似乎是抄写的邸报,起内容大约如下:

  “庶吉士方清之为四事上疏谏议。一是弹劾内阁三人尸位素餐,无所作为,请罢免而另择贤良;二是批评陛下迷信僧道方士,滥授恩官,请罢斥佞幸而近贤臣;三是弹劾内监汪直、梁芳乱政,尚铭骚扰百姓,俱请逐出京师,永不叙用;四是请督促太龘子学业,择饱学有德之士辅佐东宫,以正视听。”

  怎能不让方应物大惊,他最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了。这简直就把几伙正当红的人全得罪了,而且直接指责天子,何异于批龙鲸!

  顾不得多想什么,迅速白下看去,果然看到后面还有一句 帝诌锦衣卫捉拿下狱严审。

  下诌狱!

  方应物又从犄子上弹了起来,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刷声望”。不过他赶紧把这个大不孝的念头逐出了脑子,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这是残酷的现实。

  成化年间下诌狱的人很多,比如当年翰林四谏名动天下。父亲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可他如今只是个新科进士,还没有什么人脉,在京中别人或许会赞赏几句,但有谁会替他说话?

  大臣在诌狱的时间,长短不一,短的数月,长的数年都有,主要就看天子心情了。方应物觉得,就算是要将父亲贬谪外地也好,起码先捞出来也好,但他又能有什么办法?

  这时候,方应物不由得想到了汪芷身上,这是一个在天子那里极其能说得上话的人物,难道真要自己为了救父,去卖身投靠她?

  父亲有难,他不可能无动于衷。即便不谈父子天伦,在眼下具有功名身份的父亲才是全家一切的根本,他自己也时常从中获益。

  保住父亲,才算保住了根基。这种时候,自己的一切小算盘和得失算计要放到一边。

  念及此,方应物再也无法再细想什么了,直想去面见汪芷,再谈谈投靠的事情。说不得要对汪厂督掏心置腹,冒着泄露历史天机的风险,来为父亲换几句说情了。

  虽然父亲也在奏疏里点到了汪芷,但这属于大范围地图炮下的顺便捎带,又不是重点针对汪芷。而且汪芷这一年来,每天大概都有一堆弹劾她的奏疏,应当不至于太在意其中一两条。

  以她的脾气,应该是可以说服的方应物想道。但此时夜色已深,他只能先等待着。

  一个漫长的夜晚过去,天色亮了后,方应物从打盹中清醒过来。他连忙用冷水洗了洗脸,便急急忙忙出了驿站,向城中公馆而去。

  站在公馆外,向把门的锦衣卫官校说明了来意,便听人把话通传了进去。不多时,有人将方应物领了进去。

  地点还是上次会面的那处水柑,可以看出,汪厂督是十分喜欢这里的凉爽。汪芷正在看几件公文,见了方应物问道:“你想明白了?”

  方应物点点头,“在下想明白了!”

  汪芷话里有话的说:“既然想明白了,那你还来干什么?”

  方应物很为她的喜怒无常而不安,便答道:“来此自然是愿为厂督效力。”

  汪芷拍了拍手里文书,“我刚才也看到了邸报,你父亲触怒皇爷,下了大狱。你是打着请托我出面为你父亲说情的心思罢?

  我别的不懂,但有一件事情是很懂的,那就是绝对不能让皇爷不高兴。偏偏你父亲就让皇爷发怒了,我可不敢从中说什么话。”

  方应物暗叹道,这汪芷这方面倒是很门清,她谁都敢惹,但惟独两个人例外,一个是天子,一个是万贵妃。

  又听汪芷道:“今科大比,从状元到前几名,多是老朽之辈,看着就没什么前途。只有方清之正当威年,不是老弱病残,兼之器宇非凡,在这一批人中十分出彩,前途是十分被看好的”

  父亲的外形果然是万人迷么?方应物只能回道:“多谢褒奖。

  汪芷话头一转,“只可惜,他放着好好地前程不要,非要去做那触怒皇爷的事情。你说如果方清之前脚被皇爷送进了天牢,而我后脚就请了方清之的儿子为幕席,别人知道了会怎么说?皇爷知道了会怎么想?我是万万不想承受这种风险的。”

  “所以,虽然你是个人才,我却不能用你了。”汪芷轻叹道,大有一种“世界上最远的距离,就是你站在我面前我却不敢用你……”的意思。

  方应物很没面子的在心里骂了几句。他娘的,自己死活不从时,她来死缠烂打,自己要从了,她却又将自己拒之门外,这算什么!两方人都是犯贱的吗!

  方应物咬牙道:“在下可以隐姓埋名,为厂督出谋划策。”

  汪芷好像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白嫩的脸庞颤了颤,仿佛忍住笑意,很不屑的嗤声道:“你父亲这次必然要倒霉了,下场如何说不准,但我敢肯定,至少在京城是呆不下去了,而且翰林院庶吉士的名头没了!

  你若从今不再是最有前途翰林的独子,将来也不再会是宰辅后人,那么便不能给我增光添彩,如此对我还有什么用处?你真以为自己可以迷倒我了么?”

  方应物立刻感到自己脸颊火辣辣的,好像被抽了几个耳光一样。

  自己好不容易下定决心主动投靠,却被人当成没用的垃圾一样,这对向来自视甚高的他而言,是何等奇耻大辱!自从穿越以来,还从来没有人这样对待过他!

  自己不在京中,不知道父亲居然有如此人望,汪芷这从京师来的人也从未对自己主动提起过!

  原来汪芷不惜屈身招揽自己,三番五次讲了一大堆杂七杂八的道理,让他晕头转向,糊里糊涂摸不清真意。结果归根到底还是看在他父亲面子上,想哄骗自己去她身边当一个点缀光彩的花瓶!

  一旦自己父亲失了势,自己在她眼中最大的价值就没了!原先当个宝,现在就是根草!

  自己盘算这些算计那些,还是没有逃过父亲的笼罩和影响力,自己的命运还是决定在千里之外父亲手里!没有功名,终是蝼蚁!

  方应物恍恍惚惚间走出公馆,等清醒过来时,他已经站在了常州府府城的大街上。

  那股难以言表的耻辱再次涌上心头,方应物忍不住在心中发下誓言,“混蛋!你根本猖狂不了几年,你错过的是修正人生的机会,你终将会后悔的!今日之耻,日后我必十倍报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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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二章 你敢写包票么?

  如果这时候方应物能见到父亲,一定会苦笑着一句,你老人家光环的影响力太猛了小的不能不服………”

  即便与父亲远隔千里,无论在淳安还是苏州,以及当前所在的常州,他方应物都随时会受其影响,制造出一件又一件的突发悲喜剧。没办法,父业子当承,天经地义。

  这次父亲貌似有点玩脱了,居然蹲了诌狱,不过方应物对他的生命危险暂时不是很担心。

  成化天子不太喜欢杀人,印象里诌狱没死过大臣,凡触怒天子的下场一般最后都是贬谪远方。但无论如何,蹲大狱不是长久之计,要想法子救人才是。

  在汪芷这边被弃之如敝屣,感到被调戏的方应物愤恨归愤恨,发誓归发誓,但也没空去多想什么了。当前最紧要的事情是如何救出父亲,其他的事情都可以放到一边去。

  又想了想人脉,方应物心里第一个冒出的居然是江南巡抚王恕老大人,但随即便将这个念头扔到了一边去。

  求谁也不能求王巡抚,他可是天子心里最烦的人之一。让王老大人去为此事上疏,只怕效果是彻底负作用,反而要成催命符了。所以为了父亲安危,决不可用王老大人。

  想来想去,方应物决定还是自己迅速前往京师。虽然目前没有什么头绪,但在南方想什么也是白瞎,去了京师说不定还有一线希望。

  方应物还有个念头,一定要追随父亲坚决不离开,仔细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否则让父亲独自在外面闯荡,说不定又要给自己什么“惊喜,‘。

  下了决心,事不宜迟,方应物便开始行动起来。

  找到兰姐儿和王英、方应石,又向府衙借了船只,叫王英和兰姐儿兄妹去苏州府投奔王恕。而方应物准备和方应石轻装上路赶往京师。

  在小妾的涟涟泪水中,方应物叹口气,一咬牙上了船向北而去。既然出来闯世界,就难免有离别时候,此刻确实也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

  一路上,出了加倍的船钱,当真是餐风露宿昼夜兼程的赶路,如果带了女眷,多有不便之处,是绝对吃不了这般苦头的。

  过长江、渡黄淮、穿山东,长途跋涉半个多月功夫,方应物便抵达了运河尽头通州张家湾,至此京城已然在望。

  这时候,已经是五月下旬了,方应物弃船登岸,换了驴车继续前往往京城。

  驴车晃来晃去,晃得随从方应石难受,便没话找话问道:“秋哥儿,这次营救学士老爷,可有定计么?”

  方应物摸了摸怀中几封信,长叹道:“走一步看一步了,想必天无绝人之路。”

  他贴身携带的几封书信,正是商相公委托他送的几封信,其中颇有些分量很重的大人物。这次很大程度上也就指望这些人情了。

  此时京师尚未修筑南城,崇文门之外就是南郊,方应物便从东南方向崇文门进了城。

  他担忧父亲遭遇,堪称是心事满怀。也就没心思优哉游哉的对城门和城墙进行实地考据了,更没心思看崇文门内外的繁华商业街景。

  说起京城九门之内的格局,中央是皇城和官署,四个方向大抵上是东富、西贵、南匠、北酸。

  各省会馆多聚集于城内东南区,距离崇文门倒是不远。方应物打听着路,在明时坊找到子浙江会馆。

  这会馆住宿价格,只怕要比普通旅舍贵上数倍,进京住会馆的一般都是非富即贵的人物,普通人想住也不容易。

  倒不是方应物摆谱,一定要入住会馆。实在是这年头会馆各种资源很丰富,不但提供餐饮住宿服务,还充当同乡会组织,消息灵通,办事渠道广泛,不是一般的歇脚旅舍可以比较的。

  他方应物在京城人生地不熟的,要办的又是大难题,单枪匹马势单力薄,要尽可能增加每一分成功的可能性。

  方应物在大门外整顿了衣冠,尽可能使自己看起来不那么风尘仆仆,然后才迈步进了会馆。

  入眼却是一座五开间的穿堂大厅,方应物进了厅中,见到里面堂上坐着一位胖滚滚的中年汉子。

  此时没什么业务,这胖子正低头打着瞌睡。方应物重重咳嗽几声,惊得这胖子猛然抬头张望,最后眼光聚焦在方应物身上。

  他又起身拱手道:“敝姓黄,今日坐堂掌柜,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一般会馆都是一些大商家合伙成立的,类似于董事,而会馆的管理工作便由各董事轮流负责。轮到谁家,谁家就负责经营,所以才有了坐堂掌柜的称呼。

  方应物还礼道:“有劳黄掌柜了,淳安县学生员方应物也,意欲今日入住会馆。”

  黄掌柜犹豫了一下。他这种坐堂掌柜坐在前厅,不是闲坐的,还有把关的任务。会馆不是什么人都应该放进来的,但什么能入住,什么人该婉拒,都要靠他这坐堂掌柜掌眼。

  区区一今生员,又不是名流,应该还不够资格入住。黄掌柜很客气的说:“敝处屋舍已满,还请方朋友另寻别处罢。”

  方应物十分失望,正要说什么,却又听见黄掌柜若有所思的问道:“翰林院有个方庶常,也是你们淳安人,可是你亲族么?”

  方应物点头道:“此乃家父也。”

  黄掌柜登时肃然起敬,敛容再次行礼道:“令尊真乃忠义之士也,吾辈浙江同乡与有荣焉!只是无缘识荆,请代汝父受我一礼。”

  随即又道:“我这便让小厮们收拾出两间屋子,方朋友尽管去住。”

  连住个会馆也要靠父亲名头,对此方应物已经麻木了。

  不过当他看到黄掌柜的敬意时,还是有点自豪威的,这就是正义人心啊,那股隐隐的怨气也小了许多。

  方应物随着小厮穿过前厅,步入了后面院落。又看到甭道旁边一棵茂盛大树底下,靠着位三十余岁、作文士打扮的人。

  有新客人进来,那文士立刻凑上前,迅速打量了几眼方应物,挤出几分笑意道:“这位朋友请了。”

  方应物看了看他,虽然生的还算齐整,但却有挥之不去的油滑之色。不过他这主动凑上来的神态,倒让方应物想起了“要片么”“住宿么”等等等等……

  对这种人习惯性的不去理睬,方应物只管随着小厮往里面走去,直到进入自己的房间。

  屋子自有方应石去收拾。方应物则站在门口想接下来的事情。是抓紧时间拿着书信拜访大佬,还是先打听消息再谋定后动?

  不经意间,又看到先前那油滑文士来到了身边,方应物皱了皱眉头。

  那人却抢先问道:“我看朋友你面有忧色,是来京师办事的罢?”

  方应物心头一动,此人莫非就是专门吃疏通关节这碗饭的棺客?京师衙门多,天下各地跑到京师办事的人也多,还真就衍生了不少连带行业。

  既然敢在浙江会馆这样的大会馆里招榄生意,想必也是有几把刷子的人,就是不办事只找他打探消息也不错。

  想至此处便问道:“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那文士自我介绍道:“在下娄天化,在京师幸有几分手眼,以替人排忧解难为生也!看起来公子也是有心事的,不妨说与在下,在下或许可以帮衬办事。”

  果然是楣客,方应物道:“在下确实是要办事的。”

  委天化拍着胸脯道:“无论大事还是小事,都包在我身上。”

  “大事和小事还有不同么?”

  “自然不同,大事要通大关节,说不得要惊动朝堂大员。小事只需惊动衙门管事官员和属吏便可。”

  方应物轻笑道:“我这是一桩大事,自有办法,不用劳驾阁下了!”

  却说这娄天化最近运气奇差,半个也没做得成一桩买卖了,京城物价腾贵,家里都快揭不开锅。好不容易眼见了方应物这么一个潜在客户,又是好糊弄的年轻人,便极力争取道:

  “公子毕竟不熟悉京师法子,即便有门道,也不妨请在下参详一二,总不会叫你吃了亏去。”

  方应物轻笑道:“在下受了故人所托,前去项兵部府上送信讨人情,用得着你帮衬什么?”

  “哪个项兵部?”娄天化愣了愣,惊道:“你是说项忠老大人?”

  “正是!”

  娄天化欣喜的说:“今年三月时,项尚书败于汪直之手,已经被罢官了!公子你真指望不上的!”

  方应物微微失神,这种细节,他还真记不清了,不过看着委天化幸灾乐祸的神情很不舒服,又道:“这没什么,我还要去李总宪那里送信讨人情。”

  娄天化楞道:“你说的可曾是左都御史李宾大中丞?”

  “正是!”

  娄天化更加欣喜道:“李总宪因为受汪直所迫,上个月月初,已经辞职致仕了!”

  方应物一时无语。这两个人,是商相公委托他捎带书信中分量最重的两位大佬级人物,怎么还都刚好在近期走人了?其他的人,分量都差的远了,这下该去找谁?

  妥了!这桩生意到手了!娄天化带着点小得意,又主动自我推荐道:“不是吹牛,大事小事我这里都有路子可通,没有办不成的!”

  方应物就是看他得意样子不顺眼,有意激他道:“你说话太轻浮,我是不信的。口说无凭,你敢写包票么?”

  “有何不敢!在下说到做到,一定鞍前马后尽心尽力,若办不成分文不取。”娄天化又一次重重拍胸脯道。

  方应物还真让他签了个文书,然后才缓缓道:“家父讳清之,本为翰林院庶常,如今困居诌狱,麻烦娄朋友办出来。”

  娄天化愕然,张大了嘴半晌说不出话。他要有本事从诌狱捞出翰林,还用蹲守会馆混几碗外地人的饭吃么!

  自己是什么玩意,怎么敢去掺乎皇帝老儿的事情。这小牟轻岁数不大,怎么坑人如此麻利,这不是故意把自己往火坑里推?

  方应物摇了摇手里文书,回了房间睡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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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三章 世态人情

  看到那自只签字的文书,娄天化捶胸顿足。还是自己最近揭不开锅,导致招揽业务太心切,结果入了对方的套子!

  自己说了事情在办成之前分文不取,那反过来,若事情一直办不成,自己岂不就要一直充当免费的跑腿劳力?

  原本他凭借丰富的经验,从眼前这位小哥儿风尘仆仆的形状,以及那忧愁的气质判断出来,此人必然是家里有人遭了官司,所以赶到京城通关节来的。

  他很相信自己的眼光,所以才敢大包大揽。要知道,他确实在刑部有些人脉,只要事主肯砸钱下去!就是死刑犯也是可以想法子拖延几年,运气好了就能遇上大赦。

  对方还真是吃官司蹲狱,但却是吃了皇帝的官司,蹲了锦衣卫诏狱,这倒是让他始料未及。

  这已经明显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啊……能从锦衣卫记狱捞出皇帝亲自发落的人,那用手眼通天形容都不为过,还用得着守在会馆饱一顿饥一顿么。

  “方公子慢着!”娄天化心急之下,喊住了方应物,“阁下未免有些不厚道,事前不说明状况,欺骗在下签这文书。”

  方应物嘲弄道:“原来你们这种人,签了文书也可以反悔么?”

  娄天化感到自己职业被侮辱了,愤然道:“我们自然是言而有信之人,但力所不能及,为之奈何?难道定要在下假意欺骗,哄你的钱财么?”

  方应物等得就是这句话,“那好,只请你替我打探一下诏狱的消息,这总可以了罢?如此便两清了。”当然,他要是就此跑了,方应物也没什么办法。

  却说安顿好了后,方应物又去了前面大厅找黄掌柜说话,打探一下消息。

  他原本指望商相公送的兵部尚书和左都御史两个人情,却不料政坛风云变幻,这些渠道统统作废,所以他要办法找一找别的门路。

  比如说,可以在浙江籍高官这方面想想办法。这年头重视乡谊,同乡就是一种现成的关系,必要时即使素不相识也能互相求救。

  当然,有钱的话,拿银子去铺路也是可以的,但方应物身边不富裕,哪有这个钱去运作,只能想办法去搭人情了。

  对于历史大势,方应物很清楚,名人事迹他也知道,到具体到某时某刻的细节和具体情况,他也不是全知全能的,所以还需要找人打听。

  黄掌柜在京师多年,对各方情形有所了解。听方应物问起这些,他略一沉吟,答道:“当年商相公、姚尚书在朝时,咱浙江说话分量重得很,如今确实不如从前了。”

  商相公是商辂,姚尚书指的是成化初年的礼部尚书、吏部尚书姚夔,严州府人,不过都已经是过去式了。

  方应物又问道:“现如今可有谁能称为浙省领袖么?”

  “礼部大宗伯邹老大人是我们浙江钱塘人,当前宰辅尚书中也就这么一个浙江人了,不过他年老多病,不大过问世事。”黄掌柜又介绍道:“另外说起有名望的,那就是谢状元了。”

  黄掌柜口中的大宗伯邹老大人,指的便是现任礼部尚书邹干,不过在历史上名气不大,方应物不很了解。

  而黄掌柜说的另一个谢状元,则是成化十一年乙酉科状元谢迁,浙江余姚人,日后入阁为大学士。这位可是名臣,正德年间与李东阳、刘健并称天下三贤相,方应物当然晓得。

  至于其他的同乡,方应物知道几个他兜里还有几封信呢,比如好友洪松写给他叔叔洪廷臣的信,商相公写给儿子商良臣的信。

  虽然这些人关系更亲近一些,但可惜都是中低层,话语权有限,派不上多大用场。

  盘算完毕,方应物决定先去拜访礼部邹尚书,洪廷臣和商良臣先放一放。这时候不是先找亲近人攀交情的时候了,必须尽快去找最有用的人,早将父亲救出来,就少受一分罪。

  一夜安睡无话,次日方应物在会馆用了早膳,便出门望西而去。

  邹尚书这等大人物的宅邸,黄掌柜还是知道的。方应物从黄掌柜这里知道了大概方位,从大明门外绕过皇城,从东城来到了西城。又一路打听,终于在午前时分,找到了当朝礼部尚书府第。

  方应物想道,如果邹尚书在家,那么便求见;如果邹尚书不在家,那就视情况留言或者直接去礼部拜访。

  在大门处,方应物对门官报上来历,递了红包。门官掂量了一下方应物的分量,就传了话进去。

  又等了不知多久,便有话传出来,“我家老爷身子有恙,近日不见外客,方朋友还是请回罢。”

  这就被干脆利落的拒见了?方应物站在门廊下呆了一呆,虽然之前抱有一些期待,但被拒见也是既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内……

  对方是位列七卿的礼部尚书,自己只是个秀才而已,平素又没有任何交往。这种临时请见,愿意见是人情,不愿意见也是正常。

  道理虽然想得通,也做好了被拒绝的心理准备,但方应物还是感到莫名的不愉快。当前是需要救命的特殊时期,岂能以正常情况下的交往规则而定?

  邹尚书不会看不出他方应物的来意,可以不见面,也可以拒绝他。但同为浙省人,连一句婉转或者宽慰的话也没有,就差摆明了说“老夫肯定不管你父亲,你就死心罢”,这冷漠生硬的态度确实很让方应物齿冷。

  所以说如何回绝别人也是一门学问,回绝的不好就容易得罪人。邹尚书这次回绝的就太过于冷酷无情,没有一丝温暖,让当事人不舒服。

  方应物从黄掌柜嘴里得知这邹尚书官声还是挺不错的,但与实际生活却是两回事。

  官品不等于人品,邹尚书肯定是要躲事,彻底指望不上了。方应物心里不由得暗骂一句,不愧是“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里的一个!

  其实邹尚书躺着也中箭了,历史上泥塑六尚书这种说法几年后才出来,当时礼部尚书是周洪谟,而在那时邹尚书早已致仕回家了。

  既然见不到邹尚书,方应物又去找第二个目标,也就是谢迁谢状元。此人虽然官位不大,但身份清贵,声望也高,还是值得去拜访的。何况自己父亲在翰林院为庶吉士,与谢迁又是同省,说不定会有什么交情。

  黄掌柜知道邹尚书这等高官住宅,却不知道谢迁住在哪里,因而方应物便直接去了翰林院拜访。

  翰林院位于皇城的东南,占地面积不算小。

  立在翰林院大门外,即便以方应物的心气,看看自己身上所谓的“青衿”,也感到有几分渺小。

  这是一道很简朴的大门,不过门内是士林华选,门外是凡夫俗流,两种截然不同的世界。

  如果将秀才比作上辈子的高中毕业,那么翰林院里就相当于博士了,而且是随时可以转化为宰辅的博士。

  在大明体制中,翰林院被看做内阁设在外廷的机构,而内阁则被视为翰林院驻在宫中的办事处。

  方应物不禁想道,父亲年初荣登皇榜,考选庶吉士入翰林院学习,从这道门进进出出时,想必也是极其意气风发的罢。

  在别的衙门,往来办事的人多,外人是可以进入大门并直达前堂的。但翰林院却有几分不同,不许闲杂人等进大门,于是方应物被门子拦住了。

  翰林院处处与众不同,就是门子也比别家牛气。却说这门子傲然的打量了方应物几眼,很快做出了判断,“要么,你拿出书信,可以替你送进去;要么,你就在外面等待,等你要找的人出来 ”

  方应物与谢迁素不相识,哪有什么书信,现写也来不及。不过他灵机一动,想起商相公的儿子商良臣也在翰林院里,便从怀中取出信件,“这是商编修的家书,烦请送与他。”

  商良臣虽然也是翰林,但为人太低调,名望差了些,而且又是前首辅的儿子,身份略敏感。所以方应物很体谅的并不指望他来帮助自己,还是将希望放在了名声更响亮的谢迁身上。

  不过可以先通过商良臣与里面搭上线,然后再考虑其他罢,方应物如此想道。

  没过多久,门子出来回答道:“商先生去宫中侍班了,不在翰林署中,信件还请你收回。”

  方应物闻言很失望,长叹一口气,今天真是诸事不谐,出来拜访太不顺利了。

  他没心情在翰林院大门外继续等了,谁知道谢迁什么时候出来?就是出来了也不认识,反而显得冒昧。

  奔波一日,一无所获,方应物算是亲身感受到在人生地不熟的京城办事有多难。

  回到会馆中,却发现昨日被自己戏耍过的娄天化在房间外等候。

  对此方应物还是挺意外的,打趣道:“我还以为你黄鹤一去不复返了,没想到还会回来!失敬失敬!”

  娄天化没好气道,“不是只有方公子你是读书人,在下也是读过几年书的,岂能言而无信!今日跑了一天,打听出一些令尊的消息。”

  和白天受到的冷遇相比,方应物产生了些许“仗义每多屠狗辈”的感觉。他立刻拱拱手,“多谢,愿闻其详。”

  娄天化却住口不言,摸了摸肚子道:“在下今日粒米未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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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四章 破局之道

  方应物对着娄天化注目良久,这厮到底是真的为人言而有信,还是特意跑过来蹭饭吃的?

  话说方应物从淳安县出来时,卖了三亩地,又提前收了租子,凑起三十多两银子。到了苏州府,王老大人赞助了些,在常州府,又找邓同知借了点。

  如此经过一路花销,现如今手头约摸还剩四十两,这就是他在京城的全部活动经费。办大事不够,使小钱有余。

  还好会馆这边感念父亲忠义,允许他赊账,所以管娄天化几顿饭还是能管得起。

  方应物便吩咐方应石跑腿去,叫些便宜酒菜送到房间里来,而他与娄天化坐下细谈。

  而娄天化眼见晚饭有望,便一五一十将打听来的消息说出,想说了朝中动向,“如今朝中诸位老爷们对令尊的事情大体上是很沉寂的,尤其是部院大员们,个个默不出声。

  不过科道言官倒是有发声的,不过零零散散的奏疏如泥牛入海,毫无回响。但总体上还是士气不振,据说是西厂汪太监这半年多来摧折士气的缘故,至今还未恢复。”

  方应物点点头,娄天化所言不虚,看来也是用心打听了的,说的这些与他印象中的成化后期政局生态颇为相符。那就是:高层集体混日子,而科道和中低层却时有敢言发声者,勉力维持一股正气不散。

  娄天化又道:“至于令尊在诌狱中,暂时还算安稳。”

  这也是方应物比较关心的事情,连忙问道:“此话怎讲?诌狱之中,如何安稳?”

  “管镇抚司诌狱的吴金事虽然是武官,但却喜欢舞文弄墨,对文人士子甚为优容,所以他对下了诌狱的大臣向来宽厚。

  此外管锦衣卫事的指扦使袁大人也是谦厚人物,不像前两任那般凶暴。所以有这两位在,令尊没有大吃苦头 只是囚禁牢笼不的自由而已。”

  听到父亲不会太受苦,方应物便放了心,又仔细询问了诌狱的状况。娄天化虽然对方应物的关注点很奇怪但还是有问必答。

  送走娄天化,方应物陷入了沉思。在父亲这件事情上,朝廷貌似是一谭死水,偶有微澜而已,但这是众人不关注么?

  肯定不是,这样的事情怎么可能不被关注?连远离庙堂的会馆黄掌柜都知道此事,并称赞一声“忠义”。

  总而言之,自己一定要破局!如今别人都不可靠一个个都装聋作哑,所以也只有靠自己了!

  不过经过今天白天的遭遇,方应物又产生了深深的无力感。

  在京城大人物眼里自己太人微言轻了,甚至轻微到可以忽略不计。

  如果连参与的机会都没有,那么拿什么去破局?那么又应当如何争取到参与的权利?

  苦就苦在 如今一无人情,二无钱财 可谓是一穷二白,凭什么去参与?

  难道用老办法,先拿诗词去刷名气有了名气再进行下一步?

  但这需要时间来沉淀,除非遇到天时地利人和,像苏州府那样直接灭掉了祝枝山三人组,否则哪有这么容易一夜爆红!

  更何况诗词只是陶冶情操的小道,与政坛风云半文钱关系也没有。就算他把纳兰性德王士祯黄景仁龚自珍赵翼袁枚等等的大作全都抄出来,最多也就变成一个才子那又能撼动什么改变什么?

  方应物在屋中想了一个时辰,也没有什么好主意 又嫌屋中憋闷,便到了院中来回踱步。

  不经意间,他抬头望见了月亮。不知怎的,想起了在家乡时,月下屋顶上悟道的事情,悟到的核心是“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灵光乍现,仿佛摸到了什么。人情和银子,都是利,自己手里无利,那什么去喻于人?

  因而还是要从君子喻于义方面去琢磨,如果能抓住一个大义,让所有人都不能不承认的大义,那样自己就不再是被忽略的对象了!

  就好比父亲,虽然下了诌狱,别人也许会迫于形势沉默,除去毫无廉耻到极点的小人,没有人说他是错的,这就是一种无可否认的大义!

  何必去靠诗词小道,如果自己也有一种类似的大义,凭借自己还是自由身的优势,就可以迅速占据典论高地!

  方应物隐隐约约的好像就差一层窗户纸要捅破了。父亲的大义是忠,自己的大文又在哪里?

  想到父子关系,方应物感觉距离答案更近了一步。常言道,忠臣之家必出孝子,忠孝并称,父亲是忠臣,自己就该当孝子。

  没错,就是这个!方应物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他的大义就是孝!

  国朝标榜的是以德治国,以孝治天下,又是百善孝为先朝廷百官谁敢说孝字不对?

  父亲忠义在前,自己孝义在后,只要把握住情势,让自己成为绝对的道德典范,变作“孝”的象征,那么何愁不能把握典论!

  想透了这点,方应物顿时思路如泉涌,破局的机会,就在这里面了!

  大方向定下,剩下都是细节问题了,关键就是要围绕如何表现出“孝”字来进行。

  首先父亲坐了牢,孝子就该表现出替父坐牢的姿态,连代父受苦都不肯,还谈什么孝?

  对国朝体制熟悉的方应物当即想出两种路数,一是敲击长安西门外的登闻鼓,然后为父鸣冤,同时请求在案子结束前代父坐牢;二是去通政司衙门,上书为父亲辩解,并表示要代父坐牢。

  经过考虑,方应物否决了敲击登闻鼓的法子。这个举动太激烈了,完全没有回旋余地,所以还是采取上书的形式。

  从太祖时朝廷开了通政司,专门负责朝廷公文收发,并且允许天下军民直接上书,除了秀才之外。但涉及到孝字,所以方应物方秀才去通政司上书没有问题的。

  但去通政司衙门上书也有问题,通政司文犊繁多,普通人即便上书也很容易淹没在公文的大海里。

  不过方应物立刻又想出个解决办法,自己可以风雨无阻的每天去上书一次,那样想不引起关注都不行了。

  顺着思路想下去,方应物主意越想愈多

  每天去通政司上书后,然后到锦衣卫衙门外,请求与父亲见面,若能挨几顿打,更是值得了。

  还有,要准备一批诗词歌赋,适当时候扔出来造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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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五章 难怪正不压邪!

  方应物心里也很清楚,公开出头造势是一件有风险的事情N别的不说,如果传到天子耳朵里,一时性起连他自己也打下诘狱去,那还会有谁来救他?

  但是当前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方应物要人没人,要钱没钱,完全没有任何其他办法。嗯救出父亲,容不得他瞻前顾后。

  其实以方应物的两辈子读书人性格,更喜欢智珠在握的黑箱作业、幕后操盘,而不是赌博式的抛头露面公开博同情。不过这次万般无奈,也只能厚着脸皮上阵了。

  与敲登闻鼓比起来,还是去通政司上书更体面、更有尊严一些,这也是他为什么选择了去通政司上书的重要理由之一。他是士人,不是平头百姓,击鼓鸣冤拦街告状之类的事情太掉身价。

  却说这日上午,工部尚书张文质下了早朝,来到通政司衙门坐料理事0不要以为张大人老糊涂走错了地方,他虽然年近六十,但可不糊涂。

  张大人的官衔虽然是工部尚书,但这是加官虚衔,表示享受正二品待遇。外面尊称一声大司空,实际职务还是署理通政司。毕竟通政司位列九卿,地位较高,以尊官向下兼任也是常见的。

  张司空坐在堂上,悠悠哉哉的先品了几口新茶,然后不急不缓的等待下属来汇报工作。

  通政司里都知道老大人喜欢喝茶的爱好,所以等张老大人进了屋后,又给他老人家留出了一刻钟品茶时间,然后这才陆陆续续的鱼贯而入,禀报各项事务。

  通政司右通政赵侃捧着一封文书,脚步匆匆的迈入了通政使大堂,对张文质道:“今日有地方生员一名上书,请司空过目。”

  张文质闻言不悦,不耐烦的埋怨道:“太祖法令,天下军民皆可上书言事,惟独生员不可,退回去就是,拿来与我看作甚?多此一举,你连这些都不明白么!”

  赵侃详细解释道:“此乃淳安士子方应物所上,专为言其父亲之事,其父就是上个月下诌狱的方庶常。所以下官不敢做主,请司空裁断。”

  张文质接过文书,先是沉思了片刻,然后才展开看,入眼见是:

  “臣罪当诛兮天王圣明,此语至当,真见古人之心。常存此心,自不见直言得罪有毫发之可矜负也。但天下人公共大事,臣父一肩担尽

  臣不能救父于雷霆之中,亦不能侍奉于左右,惟愿以此身相代 ”

  简而言之就是两段意思,一段是圣主忠臣都没错,各尽其责;另一段是请求替父亲坐牢受苦。

  看完后,张文质叹道:“以身代父,是为尽孝也,我等位居通政,不能阻塞言路,亦不可不许人尽孝。将这封连同其他奏疏,一起送进宫中文书房罢。”

  赵侃犹疑道:“只怕惹得其他人不高兴。”他说的这些其他人,当然指的是被方清之弹劾的那些人。比如阁老,比如权阉,比如受宠的僧道方士,可能还有不可一世的万贵妃。

  张司空又仔细看了一遍,“无妨,文中没有什么多余内容,没有像他父亲那样弹劾一片招人怨恨,满篇只谈忠孝而已。若连这都要阻挡,那传了出去,我等岂不成了不忠不孝之人?”

  张司空很明白,方清之这件事,虽然朝廷中人嘴上不说,但关注度并不低,只是暂时没有人公开掀起来。

  为难之处在于,如今道消魔涨,文臣气势大弱,在天子心里根本没有面子。如果为方清之说话,有可能火上添油触怒天子和一群被弹劾的小人,从而毁掉自己前途命运;如果落井下石,那名声也就臭了,最后只能暂时沉默以对。

  而方清之儿子赶赴京城为父上书,等于将事情公开化,这是一个敏感的信号。

  他其实请求的是早日了解此事,是贬是谪还是官复原职,要早出结果,不要拖延日久、人心不定。

  张文质只想安安稳稳当他的二品官,并不想掺乎这种事。若是压着这封奏疏不放,被有心人故意解读起来,有嘴也说不清。反正这方应物的奏疏中没有明显犯忌讳的事情,他只做个二传手就好,还是让宫中去决定罢。

  按下这边不提,却说方应物到通政司投了奏疏,随后就去了距离通政司不远的锦衣卫。

  虽然锦衣卫衙署位居皇城之南,地方并不偏僻,但却门可罗雀,门前胡同也是人迹罕至。若非情不得已,谁愿意从这里过?

  方应物走在锦衣卫胡同里,要说心里不紧张那是骗人的。一边所祷锦衣卫官校不会像电视电影里那么凶残,一边又想着如果被凶残了也未必是坏事……

  在大门前,列着两排站班官校,人人身着统一制式的红袄,腰间也挎着统一制式的宝刀,并悬挂着木质腰牌。

  十几双原本百无聊赖的眼睛突然来了精神,齐刷刷的射向方应物这个不速之客,仿佛看到了珍稀动物一般。

  方应物隔着一丈远,对着领班拱拱手,“在下淳安生员方应物,听闻家父在诌狱中,心中牵挂,还请校尉通融,叫我父子相见以全天伦。”

  没人出声理睬,两排锦衣卫官校仍旧站在那里,没有任何回应。

  方应物叹口气,咬咬牙跪在了锦衣卫大门外。对着衙署连续磕了三个头,此后便一动不动D

  过了好一会儿,门前的领班校尉忍不住好奇,问道:“你跪在这里作甚?”

  方应物答道:“恨己无力,不能膝前尽孝,唯有在诌狱门前画地为牢,陪伴父亲。”

  那校尉心里同情,叹口气便任由方应物跪在门前不管了,只要他不挡路就好。

  虽然苦不堪言,但方应物心里默念各种史书素材,硬是神游物外的坚持了一日。直到傍晚时,这才摇摇晃晃的起身,腰酸背痛不提,膝盖几乎都不能直立了。

  强打精神,高声口占一首道:“浩气还太虚,丹心照万古。父亲报国恩,儿作忠魂补!”

  可惜周围没有百姓群众围观,一声叫好也没有。此后他跟跟跄跄的出了胡同,在方应石扶持下,回了会馆去。

  方应物在门外的一举一动,当然都会传到里面,坐镇诌狱的吴金事闻言感慨道:“只要不犯禁,随他去罢。”

  次日,又是一个轮回。方应物先去了通政司,再次上疏,接着继续去锦衣卫外求见父亲。 领班校尉劝道:“令尊之事,何曾是我们可以做主的?你又何必执着于此。”

  方应物哽咽答道:“父亲终究还是在这里受苦,为人子者心如刀割,岂能忍心相弃而去!”

  此后他又是在锦衣卫衙署外跪了一整日,临走前作歌曰:“风吹枷锁满城香,簇簇争看新庶常。不见同声称义士,仍有伏狱作孝郎。圣明厚德如天地,廷尉称平过汉唐。报国从来惟忠烈,此身七尺只随方。” 领班校尉将事情传了进去,吴金事苦笑几声,“廷尉称平过汉唐,倒是夸赞我等。只是这句不见同声称义士,不免暗讽朝中诸公了。”

  又次日,还是与前两天同样的流程。方应物第三次到通政司投奏疏,此后又到锦衣卫衙署外面。

  今次换了领班校尉,没有与方力物搭话但也没管他,任由方应物跪在门前不理。

  还是从上午跪到夕阳西下,方应物几乎站立不起,还是方应石硬生生将他搀了起来。

  方应物万分悲愤,提笔在胡同墙壁上题诗道:“宋室忠臣死方家是后身。谁知今将相,还是姓秦人!”

  这首言辞之激烈,原超前两天的两首。还是姓秦人,这是把大臣比喻为秦桧也。

  方应物精疲力竭的回到了会馆,又看到委天化在庭院中徘徊。他有气无力的问道:“事情可曾妥当?”

  委天化摸摸肚子,“在下今日粒米未进,“

  又是这句话!方应物暗骂一句,这厮是不是每次找自己之前,都是先饿着一天不吃饭?

  难道因为合约文书上写明,在父亲救出之前,他帮忙分文不取,所以就靠蹭饭这种方式占便宜罢?那还真是分文不取,只多吃了几碗米饭.

  方应物便打发方应石去取饭菜,趁着间隙,委天化禀报道:“遵照了公子的吩咐,在下已经把这忠臣之家必出孝子的消息散了出去。

  还有那几首诗特别是其中几句,也都传开。公子请放心,我们这同行一伙人专门互相协作的,既能打探消息也能放消息。

  “如此便好”“方应物十分满意,若能收到效果,也不枉自己拉低身段、丢人现眼一番。作为清高的人,能舍得下脸皮去干这些事,那真是下了大决心的。

  粪天化一边扒着米饭,一边建议道:“公子你还是太端着架子,不会流眼泪,如果能当街痛哭流涕,那效果更好。”

  方应物没有搭理他,继续想起下一步的事情。

  如今自己的孝德形象渐渐树起,占据了道德高地,同时极力作诗词吹捧抬举父亲,又沾了忠字的光。作为一个无可挑剔的忠孝模范,又在诗词里冷嘲热讽的激将,现在总该有一些大臣开始关注自己了罢。

  下面,自己该主动出击去寻求机会,还是坐等那些还心存正直的大臣来召唤和拜访?

  对此方应物两难了,若是主动出击,显得功利性太强,削弱了道德光彩;若是坐等别人主动,又心里没底,谁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正在犹豫不决时,会馆的黄掌柜急匆匆进来了,手持两个名帖,对方应物叫道:“前面有两人来找你!”

  方应物大喜,真没想到居然来的如此之快,这下就不用自己为难了!不知是邹尚书还是谢状元?

  接过名帖,方应物急忙去看,一封上面写着“御前锦衣卫指挥使司指挥同知万……”另一封上面写着“礼部尚书太子少保文渊阁大学士刘………”

  这都什么玩意,盼了半天,盼来的两位全不是史书上的好人啊 方应物长长叹了一声,面色不是很好看。旁边方应石纳闷道:“用秋哥儿的话说,有人找是好事,为何叹息?”

  “我只是感慨,这年头为什么朝中好人斗不过奸邪。就看这机敏程度,好人比奸邪辈差得太远了,难怪正不压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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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六章 第一次真的很痛

  五月底六月初的京城天气渐渐酷热,已经到了盛夏时节,不过却渐渐流传起充满正能量的忠臣孝子故事。

  人性光辉十分灿烂,还伴随着慷慨激昂的热血诗句,闻之令人唏嘘。若非民心如此,杨家将岳家将也不会流传几百年而经久不衰。

  “父亲报国恩,儿作忠魂补!”

  “风吹枷锁满城香,簇著争看新庶常!”

  “报国从来惟忠烈,此身七尺只随方!”

  “宋室忠臣死,方家是后身!”

  其实对方应物而言,百姓感动不感动并非最重要的,朝廷大臣们有所感触就行了。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可谓是煞费苦心,既不能太过火又不能太平淡。太过火,直接激怒皇帝不是好事,让别人反而心生反感更是坏菜;太平淡,就无法触动人心,那又有什么用?

  所以,塑造忠臣孝子典型的过程中,拿捏分寸才是最难之处。像娄天化建议的当街嚎啕痛哭这种把戏,若不是能真心投入,一眼就会被京师官场的老油条们识破为做作。还不如时而淡淡的哀愁,时而突发的愤激比较自然,不会被人识破质疑。

  却说这忠孝故事是流传了,但当事人方应物今天称病躲在房中,愁眉苦脸的看着两张请帖。

  他没有料到,树起忠孝两字后,先招来的不是蜂蝶,却是苍蝇,对此实在有几分无可奈何。

  如果要找什么话来形容他此时的心情,上辈子时空倒是有一句很合适的名言:骑着白马来的不见得是王子,也有可能是唐僧。

  第一封名帖上的“御前锦衣卫指挥使司指挥司知万……”,便是独宠后宫万贵妃的弟弟万通,时任从三品锦衣卫指挥同知还是实职的,不是带俸寄禄的虚官。

  在方应物印象里,此人日后也升为了锦衣卫指挥使一直干到成化天子驾崩,这才失去靠山,将位置让了出来。

  万通万大人的名声不怎么样,和他两个兄弟一样,因为姐姐缘故从底层骤然显贵,但市井无赖性格不改。当了锦衣卫官还是喜欢在市井厮混,各种敲诈勒索的烂事没有少干,江湖人称万二。

  至于第二封名帖上的“礼部尚书太子少保文渊阁大学士刘……”便是当朝三个内阁大学士中排名第三的刘吉,也是史上著名的纸糊三阁老之一。

  一般史书讲究为尊者讳,做官做到了宰辅的地步,在史书里形象伟光正的居多。但史书上对这位刘吉刘阁老则是很不客气,评价就是尸位素餐、精于营私,他的名声尤其可见一斑。

  刘吉的名声大约也就比当今首辅万安强一点,他比万安强就强在,还没有无耻到在给天子的奏疏里夹杂春宫以此讨好天子的地步。

  方应物知道日后江湖中人给此公起了个名号叫刘棉花。为什么叫棉花,耐弹也,他这份耐力和厚度独步江湖不空前也绝后。

  在上辈子的史书上,刘棉花成化十一年进入内阁,一直干到了弘治五年,先后当了十八年宰辅。

  弹指一挥十八年,任凭政坛风云如何激荡,任凭言官科道百般围攻弹劾谩骂,刘棉花却始终屹立不倒,巍然耸立在内阁笑傲群雄。

  他的前辈商辂被迫辞职致仕,他毫发无伤:几年后与他同期的次辅刘羽倒了,他还是毫发无伤;十年后,与他司期的首辅万安倒了,他反而趁机当上了首辅。

  特别是十年后新登基的天子非常讨厌刘吉,在这种状态下刘棉花还是稳稳地当了将近六年首辅。最后告老还乡,得了善终,死后追赠太师。

  虽然名声不怎么样,但单纯从做官技术而言,这是绝顶高手。方应物身为先知般的穿越者,想起刘棉花的技术也只能自叹不如。

  从历史遐想里脱离出来,单看这两份名帖,如果说刘棉花召见,方应物还可以理解。怎么说都是读书人一脉,虽然身份差得很远,但却同属士人阶层的。

  但锦衣卫指挥同知万通万大人的召见,则让方应物莫名其妙,完全摸不到头脑。

  万通是皇亲国戚,比皇后家势力还大的国舅,职位上又是挂靠武官的,秉性气质上与自己几乎没有交集,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平白无故的召见他,是为的什么?

  当然,最让方应物郁闷的还是,还有点名声的人以及潜力无穷的正派小生们按兵不动,却先招来了两个不怎么正面的人物。

  细想也不奇怪,奸猾小人在捕风捉影、投机取巧方面确实要比大多数正人君子灵敏的多。

  换句话说,面对司一个人时,正人君子考虑很多,比如此人是不是同道,值不值得往来。但奸猾小人则完全不用顾虑,只要有利,就可以下手拉拢。

  事已至此,方应物也只能面对现实了,见还是要见的,不去拜见就是平白得罪人。这两个人都是明天召见他,不过刘阁老约了午后,万指挥约了晚上。

  打定了主意,方应物也就不装病了,又去通政司和锦衣卫衙署大门外转了一圈,傍晚回来休息,为明天两个会面养精蓄锐。

  闲话不提,次日方应物上午便到了西城刘阁老宅邸附近,然后找了间茶铺乘凉。一直过了正午,看看时间差不多了,方应物又起身前往刘府。

  这样做的好处是,避免在正午阳光下长时间赶路,导致精神萎靡或者形象不佳。

  到了刘吉宅邸,因为阁老事前吩咐过门官,所以方应物很顺利的就被带着向后院书房走去。

  刘棉花刘阁老今年不过五十出头,以岁数而言,算是很年轻的大学士了。他当年在科场也不是善茬,二十三四岁就中了进士,然后考中庶吉士,从翰林院一路升到入阁。

  方应物见到刘吉,暗中打量过,见他眉目很细,眼珠不大但却很有神采,脸型很尖,胡须较为稀疏。

  作为与商相公、王恕打过交道,并在汪厂督手底下走过一遭的人,方应物也算有所历练了。

  这次他见到阁老大学士,倒也不慌乱紧张。不疾不徐的行过礼,寒暄问候几句,便闭口不言,静待主人发话。

  刘吉自然也是在观察的,不由得暗中点头,此子举止自有大家风范气度,不是普通少年人可比。

  刘阁老开口便是责问,“我听说了你的事情,虽则孝心可嘉,足以感天动地。但你这诗句中,多有诋毁之语。比如不见同声称义士这句,莫不是讽刺朝廷诸公:又如谁知今将相、还是姓秦人这句,与谩骂有何不同?”

  方应物暗叹道,和这些大人物正式会面谈话时,总是很累人。他们先开口从不单刀直入正题,总是要另起话头绕上几圈,美其名曰考验后进。

  但无论如何,都要小心应对,这回方应物自然不会当着面顶撞。“晚生救父心切,又担忧父亲处境安危,故有此急躁之语。”

  刘吉摇头道:“老夫问的不是这些。吾辈说起来,也是令尊同僚,你用诗句讽刺是何道理?须知令尊下诏狱,很大缘故是天子真怒,至于震怒的原因在于你父亲弹劾了天子身边近幸,并非因为你父亲弹劾了内阁。

  所以你应当知道,导致令尊身陷囹圄的根本在于君侧之人,而不是内阁。但你却在诗句中嘲讽了满朝大臣,却对君侧之人轻轻放过,你能告诉老夫其中缘故么?”

  刘吉所说的君侧之人,说白了就是三种势力一贵妃、僧道方士、权阉,但以刘棉花的谨慎,即使在私下里谈话也不会轻易说出那些字眼。

  他问的也很犀利,在重重掩饰中,直接抓住了要害地方。是的,你方应物为什么不敢在诗句里讽刺真正的罪魁祸首,却只敢讽刺文官?

  换成一般人,估计还在感慨方家满门忠孝,一时半刻哪能注意到方应物的这个破绽。

  方应物记起,史书上对刘棉花的评价还有三个字多智数。如此看来名不虚传,此人人品先不予置评,也绝对不是合格的宰辅,但肯定是最好的政客。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但方应物略一思索,答道:“俗语云,不读书不明理,那读了书就该明理。满朝诸公都是读书人,如果犯了不明理的事情,晚生也该讽喻几句作为规劝。若能促进风气更正,那么善莫大焉。

  至于君侧之人,都是以佞幸见宠,非我辈读书之人,不明理不奇怪,晚生有何道理讽喻彼辈?汉贼不两立,晚辈也没有义务去规劝他们改过,所能做的就是实际行动而已。”

  刘吉轻喝道:“好辩术,硬是被你说得通!但明人不说暗话,在老夫看来,原因就是两点。

  其一,吾辈文官近年势头衰微,最不得帝心,天子还是更喜欢身边那些幸进之辈。你对朝廷诸公讽刺也好、谩骂也好,大概是没有触怒天子的危险。

  其二,其次,讽刺君侧近幸,有可能被暗算,甚至有可能会丢命,那些人是不会讲究脸面的。

  但讽刺朝中诸公却相反,不但会涨名望,而且你没有单独指名道姓,吾辈自然也不便自己认领去。何况人言可畏,吾辈碍于脸面不好惩治你,谁也不想出面当那个姓秦人。”

  方应物听到刘阁老一条一条的列出来,脸上微微动容,心神却已大震。又听刘阁老反问道:“老夫想到的就是这些,是也不是?”

  当然是了……方应物额头微微冒汗。

  这刘棉花当真意想不到的厉害,他所列出来的,完完全全就是自己心里的算计,一丝一毫也不差!这等于是将自己的心思彻底扒了出来,一件一件晾出来看。

  不愧是政坛不倒翁,这份眼力心术确实非同凡响!

  方应物自从穿越以来,依仗超越五百年的专业积累和对名人的理解,只有对别人诛心的时候。但今天却猝不及防,被这刘棉花这非穿越土著一剑诛心了!

  第一次真的很痛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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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七章 聪明人的对手戏

  趁着方应物一时无言,刘大学士又语重心长道:“你这种行为,可谓是开卖直风气之先。今后若言官科道群体效仿,而制衡又极难,我大明庙堂无宁日矣!”

  这一句话,又把方应物的戳中了。

  作为精研明史的穿越者,他当然知道,明朝有一种很恶劣的风气,那就是刻意卖直邀名,越到中后期这种风气越泛滥,尤其科道言官势大难制。

  那时一些大臣为了所谓的“名”什么举动都做得出来。最典型的事例就是刻意触怒天子,求得廷杖,然后便得意洋洋,自诩青史留名,以此夸耀人前。

  方应物隐隐约约记起,好像这种风气的苗头,确实起自于成化年间,原因大概是成化天子毛病非常多,但又很手软不会杀人。

  不过这刘棉花的眼光,近乎妖尊了。确实是见微知著,那样的一两百年趋势都能看得出来……

  这更让方应物不能不服气。作为历史研究者,他当然明白,一个人身处历史洪流中,大都是当局者迷的,看出未来趋势的难度之高无法想象。

  细想起来,自己这几日的行为确实与后世那些卖直邀名者没有本质区别,都是人为的故意制造名声。

  难道因为刘棉花这一句定性,就把自己打成大明朝刻意卖直的祖宗、恶劣风气的开端?

  思路险些被带入沟里的方应物猛然又发现 几个回合下来,自己彻底落了下风D这种经历也是第一次,眼前此人比商相公、王恕那种君子型大佬难缠多了。

  这样下去不行,虽然不知道刘棉花什么目的,但必须要振作起来。不能表现的如此窝囊,导致气势上被压得死死的。

  方应物在脑子中迅速将刘大学士的生平事迹回想了一下,顿时有了些思路 便开口道:“老大人目光如炬,洞鉴烛照,晚生钦佩。不过就算晚生刻意求名,那别人也是肯相信的,说明还有人心支持。”

  随即他话头一转又道:“其实真正该怕的是,就算想卖直求名也没人会相信,这种处境才叫可悲可叹。”

  刘吉不禁呼吸一滞 有几分愕然,方应物这句话,又何尝不是戳到了他的心窝?

  自从去年跟着商辂摇旗呐喊一次后,形势急转直下,他便彻底缩了头,一切以保身为主。一年来他不但对天子无所规谏,反而一味谄媚逢迎,甚至与当红太监梁芳有所勾结。

  虽然稳住了内阁位置 没有像兵部尚书项忠、左都御史李宾那样遭到大清洗,但在士林中风评也急转直下。

  方应物说的不错,现如今就算他想出面卖直搏一个清名,也没人会真正相信他,估计都要冷眼旁观只当演戏看。

  这对一个位极人臣将来要在史书上留名的读书人而言,是何等的悲哀。其实很多读书人都有一颗君子的心,只不过进入名利场后,有的人被现实掰弯了,有的人被现实折断了。

  此子确实很机敏,刘吉心里暗赞道。但刘棉花毕竟是刘棉花立即仰头“哈哈”大笑几声,掩盖了短暂的失神。“话说到这里,你我真不必遮遮掩掩说话了你以为然否?”

  这是考验完毕,终于要步入正题了么?方应物连忙答道:“老大人所言极是。”

  不知怎的方应物这时候也感到很轻松,与刘棉花几个回合下来老底都被他老人家看光了,因而现在没必要再套上任何累赘的伪装。

  可以轻装上阵,这种感觉确实不错,与商相公和王恕打交道时,从未感到过这种轻松感。

  刘大学士承诺道:“关于令尊的事情,老夫打算伸出援手,替令尊向天子说情。”

  “谢过老大人!”方应物喜出望外,但又担忧的说:“替家父这种诤臣说话,难道老大人不怕让天子不高兴么?按照惯例,老大人不该有这种举动。”

  刘吉毫不在意道:“老夫自有主意,你不必担心。

  刘大学士本不想将具体情况全盘托出,但见方应物一脸求知表情,便晓得今天如果不说就不能取得方应物的信任。

  他只好简略的说了几句:“如今令尊的奏疏还在天子那里留中不发,我只须对天子说,方清之这是为了拿陛下博取声望,陛下千万不可上当。

  况且如今中外瞩目,如果明发奏疏处置方清之!只会扰乱人心,陛下也将为奏疏中内容大失颜面,反而让别人对方清之的奏疏信以为真。

  所以还是将方清之交给老夫,暗中悄悄处置了比较好,对外不便声张,等待事情自动消弭。”

  方应物又一次叹服,这位刘大学士做官和稀泥的本事果然非凡,就那几句话,处处打着为天子脸面着想的旗号,说动宅男性格的成化天子并不难。

  方应物便问道:“再次代替家父谢过,那不知老大人所图是什么?”

  刘吉笑道:“不难,你只需要在事后,公开对老夫感恩戴德致谢即可。还有,你作诗水平不错,到时候赠老夫几首诗词,譬如周公恐惧流言日过样的。

  方应物恍然大悟,刘大学士的目的原来在这里。

  也正如自己所说的,他想卖直求清名是不可能了,不会有人相信。但他可以从另一种角度弥补形象

  比如时局艰难时忍辱负重、含羞蒙垢,一边承受中伤,一边默默救助忠良。正所谓周公恐惧流言日……

  若要达到这个目的,一头热显然是没用的,需要获救的当事人主动去唱赞歌,还要唱出水平来,稍差些都是无效的。父亲显然不是这块料,但自己却是可以。

  刘吉坦然说:“明人不说暗话,老夫看得出来,你是个真正聪明但又不迂腐的人,听说了你的事迹后,老夫便觉得事情还有可为,因而才会召你前来 ”

  方应物敢肯定,刘大学士应该是真的没有帮助父亲的打算。

  冒着让天子不高兴的风险,救一个没什么关系的人,最后什么好处也没有,而且还有可能被获救者大骂一顿,这种事情刘棉花当然不会干。

  而现在,有了他方应物这个经过考察确认的“聪明人”情况就不一样了。有人能做搭档,上演一场双赢的对手戏,刘大学士的积极性自然就高涨了。

  简单地说,就是方应物营造的父忠子孝名声很成功,刘大学士对此上了心,要取巧的搭顺风车。

  那么让不让刘大学士搭车?方应物只想了几个瞬间,答案就显而易见了——只能同意。

  刘棉花这样的人,想得出种种说辞,哄着天子把处置权下移到他手里,然后趁机捞人。换成正人君子们,能做得到么?

  虽然刘大学士名声不正,但为了救出父亲,自己无论做什么都是情有可原,和刘大学士打交道更不算什么,不至于被否定的,这年头舆论还不至于这么极端。

  更何况,自从商相公致仕,当今朝堂中比刘棉花地位更高的正人君子已经没有了,也不会有比刘棉花更有力的援助者和合作者了。总不能让自己去巴结阉宦和那些受宠的僧道方士罢。

  谈定了事情,刘吉忽然话起家常,问道:“方小哥儿你哪年生人?可曾读书?是否婚配?”

  方应物不明所以,难道这老大人才第一次见面,就想做媒拉线么?“晚生出生于天顺六年,未曾婚配,目前乃县学廪生。”

  刘吉点头道:“虚岁十七周岁十六么,考中县学廪生也是很不错了。不过我朝有一些少年高中的英才,如李东阳、杨廷和,都是年不及弱冠便荣登进士第,满朝公认很有前途。

  令尊今科高中二甲第四,想必你身上也有令尊的天资传承,若肯努力,两年后中乡试、三年后中会试,哪时也不过十九岁。足以与李杨齐名,前途就一片大好了。”

  “多谢老大人勉励,也多谢老大人吉言”,方应物很套路化的答道,如果真能那样,做梦也会笑醒。

  刘吉微微一笑,又很语重心长的叮嘱道:“不过听老夫一声劝,前途无量之人不必早早成亲,平白限死了自己。

  两三年后看看考试结果,那时再考虑亲事也不迟,说不定考试出彩了,还能攀上高门作为助力。”

  他这想法真够功利的,方应物对此很无语。而且还感到今天刘老大人有些交浅言深了,他刚才那些话十足十的像是亲近长辈,但自己和他有那么熟么?

  这应该是拉拢人的手段罢,口头几句勉励费不了什么事,何乐不为?史书上也提到过,刘棉花善于攀附交结人情,这也是他屹立不倒的因素之一。

  看看天色不早,方应物想起晚上还有一场与锦衣卫万指挥的会面,便起身要告辞。

  以刘吉的大学士身份,当然不会送客,方应物也很礼貌的主动退出去。

  当他退到门口时,忽然听见一句脆生生的喊叫:“爹爹!你说要下棋,为何半日也不来!等得我好生心急。”

  叫声来自于书房另一侧的后门方向,方应物下意识望了几眼,随即从那里闪进来一个半大少女,扯着刘大学士撒娇不放。

  却见得她十二三岁年纪,上面贴身小比甲,露出粉红盘领袄子,下面金线百褶裙。迈步之间裙褶晃动,如同波光粼粼的流水般炫目。

  再看相貌,一张白净尖尖的脸庞,细长眉毛搭配着妩媚的丹凤眼,十足十的小美人,虽未长成,但也隐隐显露出几分颠倒众生的妖娆魅力。

  方应物再想细看时,步子已经退出了房间,刘家又没有挽留他说话,他便只好转身离开了。

  这时回想起刘棉花那些话,方应物隐隐约约品出了几分意思。但他没敢继续多想,也许是自己自作多情了呢,当前主要任务是救爹,其他暂不考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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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八章 漩涡

  从列吉大学士宅邸出来,方应物心生万般感慨。他今天这是又见到了另一种类型的高官,而且是与商格、王恕不同类型的高官。

  之所以感慨,是因为刘棉花这样的人,在当前这世道似乎比愤而致仕的商相公、被压制敌地方二十年的王恕更自在。能稳稳当当连续做十八年大学士,最后还得到善终,整个明朝又能找出几个?

  方应物仿佛感受到了一种魔鬼的诱惑,如果自己能放下身段,不要脸皮,再加上先知金手指,肯定会过的舒舒服服。就是改朝换代,也不会让自己被颠覆,刘棉花能做到的,他一样也能做到。

  但他很快就将这种念头掐掉了,做人总要有底线啊。

  节操这种东西,失去容易得到难,等羊操掉了一地时,那就再也捡不起来了。

  譬如刘吉,据史书记载有段时间他也曾摇身一变,处处表现的敢言直谏,与从前截然不同。但却没人相信他了,最后在史书上评价很差。

  方应物自忖脸皮厚度,还是做不到承受千夫所指,却能浑然不在意的地步,这方面功力与刘棉花差的太远。

  放下节操问题,方应物又生了另一种感慨。最近这段时间京城里水太浑了,连刘棉花这等高手都要满地打滚才能安稳保身,汪芷汪厂督这等嚣张人物也要出京去避避风头,他们父子更要当心。

  他自己倒是无所谓,但就凭父亲这性格,好像还是远离京城比较好,不过这是以后需要仔细考虑的了。

  傍晚时分从西城回到了东城,再想起与万指挥见面的事情,方应物忽然觉得这次见面意义不大了。

  本来广撒网就是为了救出父亲,可今天进展出于预料的顺利。刘棉花虽然人品颇遭非议,但也不是言而无信、出尔反尔之人,他若能帮忙摆平事情,那还有必要去见万指挥么?

  刘棉花说到底还是文人士林这个圈子的,万指挥则根本就是另一种人了。如果沾惹上了,就怕今后像牛皮糖一样甩都甩不执

  可是已经答应了邀请,今晚又不能不去,得罪这种小人终究是不明智的。方应物长叹一声,向教坊司胡同而去。

  不错,万通万指挥约定的地方就是教坊司胡同,一个充满了美人、醇酒、歌舞的地方。

  在父亲深陷牢狱的情况下,方应物不应该踏足这种地方的,不过这次也是为了救父亲,情有可原。

  按照事先通知的地址,方应物在花街柳巷中躲躲闪闪,躲的是拉客的王八,闪的是卖东西的小贩,从重重拦截中杀出一条路,总算找到了地方。

  这是一处门脸平常的院落,过了大门就有人上前询问,此后便带着方应物向内里走去。连穿两道走廊,最后到了一间宽敞的厅堂里。

  里面早已经有五六人在座了,方应物一看便知,今晚并不是这万指挥专门要见自己,而是他与别人有这一场宴会,顺便约自己前来相见。

  坐在当中的中年人大概就是大名鼎鼎的国舅爷万通了,只见他四十多岁年纪,身材高大,但其貌不扬,略显粗犷。

  万通正抱着一名妖冶女子调笑取乐,他狠狠在女子身上揉了几下,这才抬眼对方应物道:“你是方小哥儿?请坐!”

  席间确实空着一个位置,方应物不卑不亢的谢过,便弯腰入了席。

  万通又招呼仆役道:“去!再喊一个美人过来,不能冷落了新到的!”

  环顾席间众人,人人都有此地妓家相伴陪酒,但方应物仍推辞道:“谢过万大人好意,家父囚于牢笼之中,为人子者五内俱焚,不敢饮酒作乐。”

  “你们读书人规矩真多!”万通对仆役摆摆手,便就此作罢。

  席间众人说说笑笑,又时不时的与身边美人互相调戏一番。只有方应物孤零零的坐在这里,而且又与别人不熟,更不是一个阶层的人,所以无话可说,十分安静。

  方应物明白,今晚的重头戏肯定不是前来喝花酒,只需耐心等待即可。

  不知道过了多久,眼看夜色比较深了,万通发话道:“今晚有些累了,诸位都散了罢!”

  众人便一起起身道别,陆陆续续的出了大厅。最后只剩下了万通和他怀中的妖冶美人,以及方应物。

  万通又拍了拍怀中美人,“看你出了不少汗,速速去洗白净了,躺屋里等我!”

  如此这美人扭了扭腰身,也迈着小碎步出去了,屋中自然而然的就只剩下了两人。以方应物的机敏心思,当然觉察的出来,这万通肯定有什么不太好公开的事情要与他说。

  万通嘿嘿笑了几声,“方小哥儿定性不错。”

  方应物拱拱手,再次见礼道:“不知万大人召唤在下,所为何事?”

  万通又饮了几口茶解酒,然后才道:“我不与你绕圈子,你这几日天天到锦衣卫诌狱门前画地为牢,这份孝心不错,不过咱家便也请你帮个忙。”

  这种忙绝对不是好帮的,方应物半是试探半是推辞道:“万大人说笑了,阁下在京师手眼通天,在下只是区区一外地书生,能帮得万大人什么?”

  万指挥拍案道:“这个忙,你帮也得帮,不帮也得帮,由不得你。只不过,我觉得请你过来明示了比较稳妥。其实,就是请你挨一顿打而已!”

  挨打?方应物惊讶道:“在下为何要挨打?”

  万通哈哈笑了笑,“时间就是后日吧,你继续去锦衣卫门前尽孝心。然后,便有人来打你,就这么简单。”

  方应物顿时明白了七八分,万通这是想要栽赃!

  如今自家父子名头起来了,笼罩上了道德光环,如果有谁突然当街殴打了自己,那必定是被父亲弹劾的奸邪们衔恨在打击报复。只要有心人借此炒作,那么动手的人立刻就要陷于舆论被动。

  大体情况就是如此,只是不知道这万通想陷害的人是谁?方应物真心不太想参与这种事情,京城里都是他素不相识的人,谁死谁活和他有什么关系?

  他便又说:“这种事情,万大人自行去做便可以,召唤在下前来告知其实毫无必要。在下知不知道内情,完全不影响万大人你布置。”

  “不,还是需要你配合。前来殴打你的人是锦衣卫官校,需要你这受害人出面去指控。”

  听得方应物头皮发麻,动用锦衣卫公然殴打他,这必定是牵涉到了锦衣卫内部权力纠纷。这可不是好玩的!

  万通才不管方应物怎么想,“需要你做的就是,一方面要听到那几个人提到袁指挥,另一方面,正要捡到一件校尉腰牌。别的你就不用管了!,‘

  如果说方应物刚才还只是明白了七八分,那么现在就是明白了九成九了!

  万通说让他假意听见凶手提到“袁指挥,”显然就是要将殴打他这件事情栽赃给那位“袁指挥”。

  据方应物所知,当今锦衣卫里的袁指挥只有一位,就是掌锦衣卫事的指挥使袁彬。像万通这样的人,虽然被称为万指挥,其实就是差一级的指挥同知而已。

  指挥同知想栽赃指挥使,其目的是什么,不言而喻……

  方应物迅速在脑子中翻检起相关材料。现任这位掌锦衣卫事的袁指挥可真不是常人,在本朝功劳资历敢说第二,就没人敢说第一。

  二十九年前土木堡之变,当今天子的亲爹也就是英宗皇帝北狩,很惨淡的流落番邦,当时这位袁彬袁指挥鞍前马后、出生入死的保驾,与英宗皇帝堪称是患难生死之交。

  甚至可以说若没有袁指挥,英宗皇帝能不能活下来回到大明都是未知数。到了景泰末年,又是袁彬袁指挥助力英宗皇帝复辟,夺回了大位。

  擎天保驾的功勋摆在这里,谁有敢说比袁指挥功高?英宗皇帝复辟后,锦衣卫就由袁彬掌管,换了今上成化天子,也没有任何变动,至今已经二十年了。

  面对这样似乎不可撼动、近乎与国同休的人物,万通还要谋取锦衣卫大当家职位,是痴心妄想么?显然也不是。

  万通的姐姐可是名声响亮的万贵妃,是天子对其死心塌地、言听计从的万贵妃。万贵妃一句话,在天子耳朵里比天下所有人都顶用,这枕头风的威力是毋庸置疑的。

  有这等靠山撑腰,万通当然有和袁彬掰手腕的资格,袁指挥功勋再大也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万大人赢了就能拿到锦衣卫指挥使位置,输了也不会有任何损失。毕竟有那样一位姐姐坐镇后宫,谁也不能把万通怎么样。

  方应物实在没有想到,自己去锦衣卫门前尽孝心,却招来了这么一个后果,将自己卷进了一个大漩涡里。面对万通的安排,即便再不情愿,他也完全没有拒绝的余地。

  早知如此,当初绝对三思而行,不去出这个风头了!方应物哀叹道。

  万通拍着胸脯保证说:“你放心,跟着我做事不会吃亏!你父亲的事情只是一桩小事,只要我请姐姐发一句话,放出来官复原职都是轻而易举的!”

  对他和万贵妃的能力,方应物是不怀疑的,难道他该庆幸,自己父亲骂了内阁、骂了阉宦、骂了僧道方士,独独没有直接去骂万贵妃么?只是提到太子时影射了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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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九章 不复清白矣

  面对万通万指挥的半请求半强迫,方应物暗暗叹道,京城果然是非极多,玩法规则和别的地方都不相同。

  自己只在锦衣卫门前跪了三四天,吟诵了几首诗,就招来了如此大的事故。锦衣卫指挥使人选竞争这种事务,他本该能躲多远就躲多远的!

  话说回来,这位万通万指挥也真够狂妄和自信,今晚才是第一次见面,他就敢对自己透露如何去对付别人的事情。难道他就不怕自己出了这院子后,就把消息卖给袁指挥么?

  这相当反应了万通的有恃无恐,有贵妃姐姐作为后盾,立于不败之地,就算是公开叫板也有公开叫板的好处,至少可以吸引大批投机者主动汇聚到自己旗下。

  其实在史书上,袁彬袁指挥的名声比万通好得多,据说由他主掌特务组织锦衣卫期间,时常安静,也不生事。

  当然也不排除这是为尊者讳的原因,而且方应物也不会迂腐到凭借印象里的史书描述来决定自己好恶。

  可是研究了这么多年明史,方应物潜意识里受史书影响还是很深。要让他充当帮凶,协助“坏人”去暗算“好人”,方应物觉得颇为纠结,心里有点过意不去。

  关键还在于,万通叫自己充当挨打的苦逼角色,也太尴尬了。刘棉花那边,好歹也是将自己当成一个可以互动的合作对象,万通这边干脆就把自己作为任由摆放的小棋子了。

  却说方应物正浮想联翩时 万通大手一挥道:“就这般说定了,后日上午动手!”

  从头到尾,方应物始终没有表态答应,甚至连话也没说几句,沉默的时候居多。这主要是因为他明白万通万指挥比刘棉花大学士更可怕,更不可捉摸,所以要言行谨慎。

  但在万通万大人眼里这就算是默认了。眼前这位从小地方来的木讷书呆子有什么理由不答应?为了救他父亲,还不是任由自己随意摆布。

  方应物再次暗叹一声,说不得只要照办了。反正那袁彬袁指挥目前对他而言只是一个史书上的符号,犯不着为了一个符号与万通当面过不去。

  再说在记忆中,万通此人确实当过几年锦衣卫指挥使 而袁彬今年七十多了,迟早也要让位的。大势如此,不是现在的自己可以逆转的。

  又听得万通道:“如今夜色已深 方小哥儿就留宿在此处罢。这家院子是我的产业,你可以大可放心的高枕无忧,没有外人看到这里的!”

  不愧是市井习性浓厚的暴发户,居然在花街柳巷置业,难道平时还兼营妓馆么?这品味实在……方应物推脱道:“不敢打扰,在下还是回会馆了。”

  万通面色不悦,“你这人就是太拘束,为人处事全然放不开。今晚若走了便是扫我的面子!瞧你这扭捏模样,莫非你还是个雏儿?”

  随后又招呼仆役道:“来人呐!将方小哥儿引到房间去!”

  当即便有人上前答应着,伸手弯腰请方应物跟着走。方应物无可奈何,拗不过便跟着走了,实在不行就留在这里睡罢。

  他黑灯瞎火的沿着走廊来到另一处房屋外,远远地就能看到从窗户透出几分亮光。方应物推门而入时却吃了一惊,看见灯火下有个美貌女子一手支着额头,斜靠在内室软榻上。

  虽隔着十步远,也能嗅到香气扑鼻。大约是她刚洗浴过的原因,此时毫无妆扮的素颜朝天但一双桃花眼儿却依旧勾人。

  目光再下移,她丰腴窈窕的身段上披着半透明的纱衣,隐隐看得见里面的红色裹肚以及两团突起 白白嫩嫩的腿上是不及膝盖的粉色底裤。

  方应物自从与小妾兰姐儿分离后,已经有二十几天不近女色。猛然看到这活色生香的一幕很有些受刺激,浑身上下都蠢蠢欲动。

  不过方应物对这女子感到有几分面熟仔细一想,登时记起来了。这不是在先前的宴席上,坐在万通万指挥怀里那个放浪的妖冶美人么?

  万指挥吩咐了,叫她洗干净回屋等着去,那怎么会出现在自己这里?

  想至此,方应物立即收敛了想入非非的心思,拱手道:“抱歉!在下走错房屋了,这便离去。”

  那女子轻唤道:“慢着!方公子没有走错地方,这里确实是你今晚留宿之地。”

  方应物愣了愣,若这里是万通的产业,那这女子应该也算是万通的别院情妇之流,再差也是个长期包养的名妓。就这样陪自己睡,姓万的也太开放了罢?

  对此方应物感觉怪怪的,虽然他没有洁癖,但心里总有几分别拉。这女人一刻钟之前还在万通怀里打滚,现在却要对自己自荐枕席,也太淫乱了,太无耻了!

  是应该顺从还是继续严词拒绝?方应物举棋不定,万通万指挥到底是怎么想的?

  那近乎半裸的女子从软榻上起身,扭着腰肢走到方应物身边,在他耳边悄声道:“小哥儿,你若不与奴家欢爱一场,有人反而不高兴的哟,还是嫌弃奴家颜色不够?”

  方应物愈发古怪,万通的心态究竟是怎么回事?不玩他的女人就是看不起他么?

  刚才他还觉得万通太轻信于人,莫非这就算是考验?果然是不同圈子不同人就有不同的玩法?

  他一边想着,一边下期只道:“在下不需要侍寝,姑娘还是请回罢!”

  美人突然伸出纤纤细手,在方应物下身掏摸了一把,随即了然于心,咯咯笑了几声。

  “公子你口中假道学,底下这小兄弟却完全不听你的话啊。你们这种人,就是口是心非,明明很想,却非要假正经,虚伪之极啊!”

  靠,连她这种人也敢嘲笑自己么!方应物突然爆发了,大骂一声:“不知廉耻的贱货!”

  美人愕然,不曾料到这文质彬彬的公子突然如此失态。

  方应物粗野的将眼前这女子推到床上去,也不管她姿势舒服不舒服,直接按着撕下了她的纱衣,又扯下了她的裹肚和小裤,不由分说挺枪就上。

  “啊呀!”女子仿佛被捅了一刀,很配合的尖叫出声。

  方应物格外用力气,狂风骤雨般毫不怜香惜玉,仿佛要将自己到京城以来种种压抑情绪一口气发泄出来似的。

  是的,自从到了京城,既面临父亲坐牢的压力,又有世态炎凉的碰壁经历,还有面对权贵低头的无奈,心气很高的方应物总是有几口气不那么舒顺。

  这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他本以为自己有足够的心理准备面对这一切。但真遇到时,才发现自己的心理并不如自己想象的那么强大,面对困境还是需要适应过程的。

  这种无力的卑微感真是令人讨厌!连眼前这个女人也敢肆无忌惮的来笑话自己吗!

  一直死命折腾了半个多时辰,身底下美人感觉要被蹂躏的散了架,实在想不明白这貌似文雅清秀的读书人为何如此野蛮,只好忍不住连连讨饶。好不容易才挨到了这位公子泻完火,并放开了她。

  不知是发泄完了欲火,还是发泄完了心火,重新恢复了安静的方应物平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眼望纱帐顶部出神,想着自己的心事。

  他身边的美人浑身酸软,正想就此睡去时,忽然听到方应物幽幽叹息道:“此身已被玷污,从今夜起不复清白矣,世间再没有纯洁了!”

  美人脸颊抽了抽,强行打起精神,翻起身从方应物这边爬过去,摸了衣服要下床。

  方应物嫌她动作太大,打扰了自己的清静,破坏了自己的感怀,不耐烦的问道:“你要作甚?”

  那美人骂道:“老娘觉得你很恶心!不想再和你同床!”

  若干年后,方应物名冠京师时,欢场中却有个奇怪的美人是小方大人的万年黑,总是大肆诋毁小方大人虚伪到令人作呕。

  这让别人都看不下去了,但小方大人却总是大度的一笑了之,让人钦佩的很,称赞一声小方大人好肚量!

  后话不提,却说次日,万通起床后听到美人亲自禀报,便对方应物放了心。

  他得意地笑了笑,又勾了一个君子下水,让这不懂风情的小菜鸟见识到了这花花世界是什么样子。

  他最喜欢做的就是揭穿读书人道貌岸然的虚伪画皮。这样的人虽然最喜欢拿架子,可是一旦堕落起来,那比谁都要快!

  话说回来,方应物昨晚若是继续推辞到了嘴边的美人,万指挥反而就不会放心了,这样的人不像是能够同道的!

  连糖衣炮弹金钱美色都不吃的人,必然是有自己坚定主意的人,谁敢为了一点不上台面的事情与他合作?

  更何况请这种貌似情场小菜鸟的人玩了平时玩不到的美人,还是自己故意让给她的,必然对自己产生亏欠心理。起码这次老老实实帮着自己搞掉袁彬,应当是不成问题了。

  万通不由得又生感慨,方应物还是弱了点,要是能把方应物的父亲如同这般拉下水,那才叫更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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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章 这是我应该做的

  方应物与万通告了别,从院子中出来,在门房那里喊了随从方应石,一同回会馆去。

  方应石看方应物精神状态比昨天强得多,好奇的问道:“秋哥儿你遇到什么好事了?看着人逢喜事精神爽。”

  “那是因为我想明白了一件道理,所以不纠结了。”

  方应石便又继续追问,方应物高深莫测的答道:“这个道理就是,光明的背后必定有阴影。”

  方应石莫名其妙,很不明白。方应物不厌其烦的解读道:“我父亲是光明,我就该当他背后的阴影,做一些父亲不能干也不想干的事情,其实这才是我最终的宿命啊。

  被六月初日光在头顶晒着,方应石心生感慨,“哦,阴影不就是乘凉用的么,原来秋哥儿的意思就是背靠大树好乘凉。可这也太不思进取了,浪费秋哥儿你的天赋。”

  “不学无术,滚!”

  方应石嘿嘿一笑毫不在乎,又问道:“今天还去通政司上疏,去锦衣卫跪牢么?”

  方应物揉了揉腰身,皱眉道:“今日哪里也不去,在会馆静养,明天再去继续。”

  按照约定时间,就是明天上午要挨几个锦衣卫殴打了,据万通说这是象征性的,不会打得太惨。只需要方应物记住,要“听到袁指挥”和“捡到腰牌”即可。

  这是机密事情,知道内情的人自然越少越好,所以方应物并不打算告诉方应石,到时候一起“被殴打”就是。

  有一位善于办事的精明大学士帮忙从官方渠道活动,再有枕头风猛烈的国戚走一走后宫渠道,可谓是双保险,总该能将父亲从诌狱里捞出来了。至于下一步的事情,下一步再说。

  第二天无话,还是没有等到别的名帖,方应物便对朝中正人绝望了,这一半是装糊涂,一半是反应真迟钝罢。

  这样怎么和奸贼们斗争?方应物真是替他们着急,大有一种“方应物不出如正道何……”的急迫感。

  可惜他现在就是个秀才,没有资格参与朝政,只能看着别人在戏台上走马灯。比如自己父亲这次,在戏台上真的一步踩空栽了个跟头。

  却说到了又次日,方应物例行先去通政司,然后便往锦衣卫衙署而去。

  走到锦衣卫胡同口,尚未拐进去时,忽然从路口的另一端闪出五个男子迎面而来,其中有一个身穿锦衣卫制式袄子的。

  方应物心下雪亮,这是万通安排的大戏来了。方应石仍一无所知,随着方应物慢慢悠悠继续向前走。

  两边面对面只有七八步远时,只听得对面人大吼一声:“你就是方应物?”

  方应物暗暗预备好防护动作,一会儿要着重保护好脸,就是假打也不能破相,然后答应道:“正是在下,不知几位有何见教?”

  此刻听到对面领头锦衣卫官校回头低喝一声:“上!事后袁指挥有赏!”

  随即五个人大喝一声,齐齐张牙舞爪对着方应物扑了上去。

  锦衣卫要当街行凶了!周围百姓大部分都加快脚步,迅速离开了现场,只有少部分胆大的或者也有背景的人站在远处,伸着脖子看热闹。

  方应物抬起手挡住脸,安心接受自己的命运。却听到旁边有人大喝一声,“鼠辈敢尔!”

  方应物抬眼看去,却见有一个高大背影大踏步冲到他前方,挡住了对面五人。

  又见这高大背影只一伸手,便捉住了对面第一个黑脸汉子,双臂再一用力,竟然将这名黑脸汉子整个人都举到悬空,随后顺势把这黑脸汉子当武器抡了起来。

  对面其余四人都被吓得目瞪口呆,站在原地忘了动。等到同伴被当成武器扫过来时,挡也不是,躲也不是

  几个回合下来,方应物就看到对面几人都被人肉武器扫的东倒西歪,后来那高大背影像是不过瘾一般,把可怜的黑脸汉子扔到墙根,然后亲自上阵,一拳一脚的打了起来。

  他拳脚没什么章法,但胜在力大,对手完全挡不住。一脚踢上去就能让人倒飞数尺,一拳砸下去便能使人倒地立仆,拳脚近战时委实勇不可挡。

  没过片刻功夫,方安物就看到对面几个打手齐齐倒地不起,个个都哼哼唧唧不能动弹了。

  这时候,那高大背影转过身,神色有点害怕,对方应物问道:“秋哥儿,这如何是好?”

  方应物瞠目结舌,呆立半晌无言,这出来搅戏的高大背影不是方应石又能是谁?京师大街上可没有这么多见义勇为、敢从锦衣卫虎爪下救人的江湖义士,那种剧情只有话本小说里才有。

  刚才还有少数百姓敢围观锦衣卫打人,但是令人大掉眼球,最终成了锦衣卫以五敌一,却被打得落花流水,结果仅余的这些百姓也全都跑光了。

  不跑还等什么?等着被锦衣卫当成帮凶捉拿报复么?

  却说这方应石人高马大虎背熊腰,但一般也就当做威吓作用,还有就是搬行李时可以一个当两个用。

  村庄械斗时方应物也并没特别注意过方应石的实战,谁料到他单独出马时居然如此能打。

  这几个万通安排的假打对象,竟然三下五除二全被方应石摆平了,这种“幸福”来的也太突然了。

  方应石还来问他该如何是好,但他又能问谁去?这下事先安排好的情节全部作废了……

  本来依照剧情安排,这几个万通万指挥安排的打手迅速将自己围殴一番,然后逃离现场。

  当然,将会留下关于“袁指挥”的只言片语,以及不小心遗落在现场的腰牌。这些线索,都会指向袁指挥那个方向的。

  现场距离锦衣卫衙署不远,出了事情,很快就有站班的锦衣卫官校过来查看动静的。

  方应物只要把线索移交给前来勘查的锦衣卫官校,然后按照事先商定好的特征描述下凶手相貌,将方向都引到袁指挥亲信头上。此后的事情就与他无关了。

  到时候,万通万指挥会发动一批文官上疏弹劾袁指挥,然后让姐姐猛吹枕头风,争取一举将霸占了锦衣卫指挥使位置二十年的袁指挥赶下台。

  全盘计划确实就是这样,但现在完全走了样,这几个凶手竟然没有逃掉,全部栽在了现场。一会儿锦衣卫官校来勘查时,直接抓走真凶便可,还用找他方应物询问线索吗?

  本来是要将案子指向袁指挥,现在就有可能因为这几个凶手指向万通万指挥,”对这个无言以对的意外结局,方应物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秋哥儿,你怎么了?难道我做得不间? ”方应石叫醒了发呆半天的方应物,惴惴不安的问道。

  方应物很无奈,这也不是方应石的主观过错,他作为仆人忠心救主,当然不能埋怨他。只得安抚道:“你,做,得,很,好,多谢。”

  方应石憨厚的笑了,“不用谢,这是我应该做的。”

  方应物两样望天,尽力不让激动的泪水流出眼眶。

  果不其然,说时迟那时快,有个锦衣卫百户带着十几人马匆匆忙忙从胡同口转了出来。

  那百户看了看场景,猜也猜到大概过程是什么,只是不明白这五人怎么窝囊到如此地步,被对方两人全部打趴了。

  连忙吩咐手下将五人抬进去,但他对方应物的态度倒是很客气,询问了几句案情经过。 锦衣卫里的老手都知道,和诌狱有关的人,别管是得利的、还是因此倒霉的,都要谨慎对待,因为经常看不清水有多深,一个不好就有可能牵连自身。除非有上司明确发了话要怎么做的。

  方应物苦笑着答道:“这几个人,在下皆不认识。刚才路过此处,便被他们围攻殴打,幸亏在下随从忠勇,挡住了这场灾祸。”

  既不说原因,也不说开头,只含糊说了过程,为以后留下余地。

  “阁下住在哪里?这几日不要离京。”那百户吩咐道。

  “在下现寓居浙江会馆。这位大人放心,家父尚在牢中,在下如何能自行离开?”

  那百户点点头,他很相信方应物所言,如此就收队回了衙署。

  方应物开始发愁,演戏因为意外而砸了锅,怎么去面对万通万指挥?

  他可是刚刚下定了决心,暂时与声名狼藉的万指挥合作这次,然后救出父亲,圆了自己的孝心。

  他只要在整件事情里装作不知情即可,毫不知情的听到袁指挥三个字,毫不知情的捡到腰牌,毫不知情的向锦衣卫提供口供。这些都不直接影响自己的形象和声誉。

  而且他还想要顺便处理好与刀家的关系,力争在未来九年里不会因为万家而倒霉。只要有这条线在,很多事情即使搞砸了也是可以挽回的。

  那么现在等于是自己不小心坑了万指挥一把,原本他要栽给袁指挥的罪名,一下子都自作自受、玩火自焚了。

  虽然以万通的势力,当然不会有事,但他会怎么看待自己?这真是令人很头疼的事情。

  尤其担心的是引发连锁反应,例如刘棉花那边看到自己生了状况,便也裹足不前。以他的性格,这是很有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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